La misteriosa morte della compagna Guan
  2009-10-01 13:56:52  cri


裘小龙

《红英之死》

 

 

第二章

 

那天下午四点,H市公安局刑侦队专案组的负责人陈超对这桩案子还一无所知。

那是个炎热的礼拜五下午。在他一室一厅新居室的窗外,治疗在一棵白杨树上发出阵阵鸣叫。这套房子位于一幢灰色砖楼的二层。站在窗口,陈超能看见沿着霞光大街缓缓流动着的拥堵的机动车辆,但由于尚有一段距离,听不见任何噪音。这幢楼坐落在东风区的中心地段,交通十分便利。用不了二十分钟,向北可以到中山路,向南可以到城隍庙。在凉爽的夏夜,他还能感觉到从芝江上吹来的微风。

陈超原本该呆在办公室里,然而此时他却一个人在家,因为他有一个问题要解决。他斜靠在皮沙发上,两腿搭在一把灰色转椅上,正研究写在小笔记本第一页上的一张单子。他草草写下几个字,然后又把它们划掉,两眼望着窗外。在午后的阳光里,他看见一个街区外一座庞大的吊车正对着又一幢正在崛起的新楼房。那是幢尚未完工的公寓楼。

这个刚上任的专案组组长正在为庆祝乔迁之喜而请客的事伤脑筋。在H市能分到一套住房是值得庆贺的事。他自己也觉得异常兴奋。冲动之下,他向朋友们发出了邀请,准备庆祝一下。眼下,他正在考虑如何招待客人。就像绰号叫"华侨"的姓卢的同学警告过他的那样,请客不仅仅是准备一顿家常便饭而已。对于这样的事,应该准备一桌丰盛的菜。

他又斟酌了一下客人的名单。王枫、卢同浩和他的夫人露露、周克嘉和他的夫人丽萍。周家夫妇早些时候打电话来说,因为要去华政大学参加一个会议,他们也许来不了。但他还是做好了所有客人都要来的准备。

小书柜上的电话响了,他走过去拿起话筒。

"喂……,"

"恭喜恭喜,陈队长,"卢华侨说。"嗬,我能闻到你新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了。"

"你不会是打电话来告诉我你要迟到了吧?卢华侨,我可全指望你了。"

"我们当然回来的。只不过叫化鸡要在炉子上多炖几分钟。我保证这是全H市最好吃的鸡。用正宗的黄山松针来少的,你会吃出它与众不同的风味来。勿要担心,我们随便怎么样都不会错过你为搬新家而请的客,你是个有福气的家伙。"

"谢谢侬。"

"别忘了在冰箱里放些啤酒。还有杯子也要放在冰箱里。这样给人的感觉会完全不一样。"

"我已经放了半打进去了。青岛和百威。等你到了,我就开始温绍兴黄酒,对吗?"

"现在你也可以算半个美食家了。也许比半个多一点。你学得很快。"

这是典型的卢华侨说话方式。即使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陈超也能听出卢华侨语气里对那顿马上要开吃的晚饭的兴奋。只消和他聊上几分钟,他就会把话题扯到自己最热衷的事情上,那就是一个字——吃。

"有你卢华侨当老师,我能不进步吗?"

"今天晚饭后,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菜谱,"卢华侨说。"亲爱的陈队长,你的运气真好!你的老祖宗肯定在财神爷那儿烧了高香。还有灶神爷。"

"我妈倒是常烧香,但是烧给哪个菩萨我就不清楚了。"

"我晓得,观音菩萨。我记得有一次看见她朝一座泥菩萨磕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问过她。"

在卢华侨的眼里,陈队长是掉在财神菩萨、或者中国神话中随便哪个能给人带来好运的神仙的怀里了。与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不同的是,陈超尽管是个高中毕业的知识青年,但他在七十年代初并没有被送去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为是家里的独子,他得以留在大城市,在这段时间里,他自学了英语。"文革"结束后,他以出色的成绩考进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又被分配到了H市公安局工作。眼下,又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陈超运气确实好。H市拥有一千多万人口,城市极度拥挤,住房紧缺是个尖锐的问题。然而,陈超还是分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当他切着番茄,为搬家请客的晚饭准备一个冷盘的时候,他会想起一首歌。这是他上小学的时候站在毛主席像前唱的一首歌,这首歌在六十年代极为流行:"党的温暖照我心。"不过在他的新房里,还没有挂毛主席像。

新居并不奢侈。没有真正的厨房,只有一条过道,一个煤气灶挤在角落里,上面的墙上吊着个小柜子。也没有真正的卫生间,一个小隔间里只能容下一只抽水马桶,一小块正方形的水泥地上方是一只不锈钢的淋浴龙头。热水是不可能有的。型号还有一个阳台,可以用来存放注入六条想、破旧雨伞、生锈的痰盂,或者是其他任何不适合堆放在房间里的东西。但是,他并没有这样一些东西,所以他在阳台上只堆里一把塑料折叠椅和几个书架。

对他来说,这套住房已经够好了。

局里有些人对他的到特殊照顾有意见。他明白,对那些还等着分房的老同志和家里人口比较多的同事来说,他这样的年轻人分到住房有一次证明了新的干部政策不公平。但是他决定眼下不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牢骚。他必须集中精神去准备晚饭。

陈超对请客吃饭的经验很有限。他一手拿着本烹饪书,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那些简单易做的菜。即使是那样,还是花了他不少时间,但随着一道道五颜六色的菜端上了桌,屋子里顿时飘起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

六点差十分,他已经布置好了餐桌。陈超搓了搓手,对自己努力的结果还算相当满意。主菜有猪肚、熏鱼和茄汁虾仁,还有他从饭店里叫来的一盆酱爆鳝丝。他还开了一罐梅林的粉蒸肉,配上些绿叶蔬菜,也算是一道菜。在边上,他放上了小盘的凉拌番茄和黄瓜。等客人到了,他会用罐头肉的汤汁和罐头咸菜煮上一锅汤。

门铃响的时候,他正在找用来温花雕酒的锅子。

第一个到的是王枫,她是中国最有影响的一张报纸《海潮报》的一名记者。她漂亮,年轻,又聪明,似乎天生具备成为一个名记者该有的全部素质。但此刻,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拎着那只黑色的皮公文包。两手捧着的是一只大大的松子蛋糕。

"陈队长,恭喜你了,"她说,"好大的房子呦!"

"谢谢,"他边说边从她手里接过蛋糕。

他领着王枫参观了一下新居,尽管只花了短短两三分钟。她看上去蛮喜欢这里,什么东西都要看一看,打开碗柜的门,走进卫生间,踮起脚尖,摸摸淋浴龙头和水管。

"还有一间浴室呀!"

"是啊,像大多数市民一样,我做梦都想着在这个地段有一套房子。"他说着,递给她一杯香槟酒。

"你的窗口看出去风景真不错,"她说。"就像一幅画。"

王枫背靠着新漆过的窗框,两腿交叉着,一手拿着酒杯。

"有了你才成一幅画,"他说。

黄昏的阳光透过塑料百叶窗洒进屋子,王枫的肤色像是没有上过釉的瓷器,两眼清澈明亮,细长的杏眼恰到好处地显出她独特的性格。她的黑发如瀑布般地披在肩头,遮住了大半个背部。王枫穿着件白色T恤衫和一条百褶裙,一根宽宽的鳄鱼皮带紧紧束着她的蜂腰,更显出她婀娜的身段。

蜂腰出典于南唐后主李煜。李煜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曾在好几首被后人广为传诵的诗词里描写他所钟爱的一个妃子的迷人美貌。这位皇帝诗人担心自己如果揽得太紧,也许会把那个妃子折成两段。据说,裹足的风俗也是从李煜统治的时期开始的。陈超的脑子在想,人的口味真是难以捉摸。

"你什么意思呀?"王枫问。

"楚腰纤细掌中轻,"他吟道。想起南唐灭亡后那位妃子跳井自杀的悲惨结局,他马上改变了引用的诗句。"就连杜牧的名句也无法准确地描绘你。"

"我的诗人侦探,又是那些从唐诗里抄来的假模假样的恭维话?"

这听上去更像他在《海潮报》社大楼里初次遇见的那个活泼姑娘嘴里说出的话。这一发现让陈超很开心。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被她丈夫抛弃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那个男的到日本去留学,签证要过期的时候决定不回来了。王枫自然觉得很难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诗意般的孤独,"他说。

"有了这套新房子,你不会再有接口不结婚了吧。"她喝完了杯里的酒,长长的秀发在身后一甩。

"那就给我介绍几个女孩子吧。"

"你还要我帮忙?"

"只要你愿意,为什么不呢?"他想要改变话题,便问:"你现在怎么样了?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房子问题。我猜你不就也会难道自己的房子吧?"

"我要是一个刑侦队长就好了,一颗在仕途上升起的新星。"

"噢,是吗?"他说着,举起酒杯。"非常感谢你。"

然而这话没说错,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样。

他们第一次认识纯粹是出于公事。王枫被指派写篇报道公安干警的稿子,而陈超的名字正巧被市公安局李书记提起。当她在陈超的办公室采访他的时候,她对他是如何打发夜晚的时间,而不是他白天的工作,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陈超已经翻译出版了几本西方悬念小说。女记者并非偏爱这类小说,但她从中发现了一个写报道的全新角度。文章登出来后,读者反响也很积极,他们喜欢这样一个年轻、受过良好教育的警官形象,他"常常工作到深更半夜,通过翻译小说来拓展他的职业专场,而那时,整个H市已经平静地入睡了。"这篇文章引起北京一位老资格的副部长的注意。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劳模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正式因为那位副部长的上市,陈超才会提升为刑侦队长。

然而,说陈超为了丰富专业知识而选择了翻译,并不完全正确。更多的是因为他作为一名级别很低的警察,需要额外的收入。他还翻译了一部美国意象派诗人的选集,但是出版社只给了他两百本书来代替翻译稿费。

"你就那么肯定我搞翻译的动机?"他问。

"当然,就像我在那篇报道里写的:一名公安干警的奉献精神。"她笑了,在阳光下将手里的玻璃杯子倾斜着。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曾一本正经采访他的记者,拘谨地坐在他的办公桌旁,面前放着摊开的笔记本。而他也不再是刑侦队长。此时的陈超只是一个男人,有一个他愿意与之相处的女人作伴,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

"自从我们在《海潮报》办公楼的过道里初次见面已有一年多了。"他边说边又往她的杯子里斟满了香槟。

"'时间是一只鸟,栖息在枝头,然后飞走,"她说。

这是陈超写的一首名为《离别》的短诗里的两句。她居然能记得。

"你肯定是因为某一次难忘的别离有感而发的,"王枫说,"同一个与你十分亲近的人的分离。"

她的直觉是对的,他想。这首诗是为了多年前与北京的一个好友分离写的,至今他还难忘。他从来没有跟王枫提起过这事。她举起酒杯,慢慢呷了一口,眼里闪这光芒。

他没有捕捉到她言语里的那一丝妒忌。

这首诗是很久以前写的,眼下陈超并不像讨论促使他写这首诗的动机。"一首诗并不一定是关于诗人生活中的什么事情。诗是非个人的。就像T.S.艾略特说的,诗不是对某一次情感危机的发泄……"

"什么,一次情感危机?"卢华侨那激动的嗓音一下子插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只肥大的叫化鸡,从门口闯进来。卢华侨胖乎乎的脸,胖乎乎的身材,映着他那一身世贸的带着厚厚肩衬的白色西装和红色领带,显得夸张极了。而他夫人露露,纤瘦得像根竹子,穿着条紧身的黄裙子,显得颇有骨感。她手里捧着一只大紫砂锅。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露露问。

卢华侨把带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便一屁股坐进那张新的真皮沙发里,脸上带着有些夸张的疑问看着他们俩。

陈超没有接口。他忙着打开那只叫化鸡,这给了他一个回避问题的现成借口。鸡闻上去香极了。据说这种鸡的做法是有来历的,从前有个叫花子试着用荷叶和泥土把一只鸡裹起来,放到一堆炭火里煨熟,结果却弄出了一道惊天动地的名菜。卢华侨肯定花了不少时间来准备这道菜。

然后他又看看那口紫砂锅。"那是什么?"

"墨鱼大烤,"露露解释道,"华侨说你在高中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陈队长,"卢华侨接过口,"新提拔的年轻党员干部,快要成名的浪漫派诗人。有了这新房子,有了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在身边,你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你在说什么呀!"王枫说。

"哦,只不过是说这顿饭……闻起来好香啊!要是再不开始,我恐怕要饿晕过去了。"

"他就是这个样子。跟老朋友在一起,就忘乎所以了,"露露向王枫解释说。"现在,也只有陈队长叫他华侨了。"

"七点了,"陈超说,"周教授和他老婆到现在还不来,就不会来了。我们开吃吧。"

房子里没有单独的餐厅,在卢家夫妇的帮助下,陈超支起了折叠桌椅。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在写字台上吃饭。但他还是准备了一套折叠桌椅,就是为了这样的场合。

这顿饭相当成功。陈超原本很担心自己的厨艺,但客人很快就把所有的菜一扫而光。他拍脑袋想出来的汤特别受欢迎,卢华侨还向他讨教怎么烧。

露露从桌旁站了起来,主动提出去厨房洗碗。陈超不同意,但是卢华侨插了进来:"陈队长,不要剥夺我老婆表现一下她贤惠的机会嘛。"

"你们这些大男子主义者,"王枫说完,便跑到厨房里给露露帮手。

卢华侨和陈超一起擦干净桌子,收拾掉剩菜,沏了一壶乌龙茶。

"老朋友,我想请你帮个忙,"卢华侨手里端着一个茶杯说。

"什么忙?"

"我一直想开个饭店。对一家饭店来讲,地段是最关键的。我已经找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总算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晓得延安路上的海鲜城,对吧?"

"对,我听说过。"

"海鲜城的老板辛根是个赌博成性的家伙,白天黑夜地玩,根本不管自己的生意,那儿所有的厨师都是白痴。饭店现在倒闭了。"

"那你就应该想办法把它盘过来。"

"对于这样一个黄金地段的饭店,辛根要的价钿低得没法相信。实际上,我不一定要一次付清,他急着要出手。只要首付百分之十五。所以我需要借一笔启动资金。我已经卖掉了我家老头子留下来的那几件貂皮大衣,但是我还缺几千块钱。"

"华侨,你可真会挑时间。我刚从漓江出版社收到两笔稿费,"陈超说,"一笔是重印《希腊棺材之谜》的稿费,另一笔是预付《无声的脚步》的。"

实际上,陈超一直考虑为他的新居添几件家具。他在蒙州的一家旧货店看中了一张红木书桌,明代式样,可能是货真价实的明代手工,要加五千元。虽然昂贵,但他可以在这样一张桌子上写他的诗。一些评论家在抱怨他远离了中国传统古诗词的创作,这样一张股东桌子也许能带给他一些灵感。正因为这样,他写了封信给漓江出版社的刘总编,请他们预先支付一笔稿费。

陈超拿出两张邮局汇款单,在背后签好字,盖了章,交给了卢华侨。

"拿着吧,"他说,"等你的饭店生意兴隆了,请我好好吃一顿。"

"我会还你的,"卢华侨回答。"包括利息。"

"利息!再说一遍利息,我就把汇款单收回来了。"

"那你就做我的合伙人吧。老朋友,我一定要做点什么,要不然,今天晚上我和露露之间就要产生危机了。"

"你们俩在讲什么——怎么又要产生危机了?"

王枫回到了客厅,露露跟在后面。

卢华侨没有回答,而是绕到桌子另一头,用一根筷子敲了敲玻璃被,开始了他的演讲。"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几个礼拜来,我和露露一直忙着准备开价饭店。我们唯一的困难是缺少资金。现在,我的兄弟陈大队长慷慨解囊,这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饭店,莫斯科郊外,马上就能开张了。真的,会很快。

"据报上讲,我们国家正在进入一个社会主义的新阶段。有些脑子老化的人发牢骚说中国正变得更像资本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老百姓能过得越来越好,就可以了。我们的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我的老朋友也越来越发达了。他不仅升了官,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刑侦队队长,而且还分到了一套新房子。还有一位漂亮的记者来吃晚饭,庆贺乔迁之喜。

"那么就让我们好好庆祝一下,来跳舞吧。"

卢华侨举起酒杯,然后把一盘磁带塞进了录音机,华尔兹舞曲的旋律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快九点了,"露露看了眼手表。"我明早还得去上早班呢。"

"勿要担心,"卢华侨说。"我会打电话去帮你请病假的。夏季流感。陈队长,你也不许讲一个和你的工作有关的字。让我能有一个晚上做一回真正的华侨。"

"你就是这副强调。"陈超笑着说。

"一个华侨,"王枫符合道。"整夜喝酒,跳舞。"

陈超其实并不擅长跳舞。

"我最好还是跟我老婆跳,"卢华侨假装无可奈何地说。

卢华侨的选择使得陈超只能请王枫做他的舞伴了。

陈超并没有觉得不高兴,他向她欠了欠身,然后我住王枫朝他伸出的手。

王枫的舞技要好些,在这间没有太多回旋余地的屋子里,不是由他带她,而是她带着他,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王枫穿着高跟鞋,稍稍比陈超高出了一点,乌黑的秀发在白色墙壁的映衬下飘舞着。他用臂弯搂着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她。

一曲舒缓,梦幻般的曲子在夜晚荡漾开来。她手搭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踢掉了鞋子。"我们太吵了,"她说着,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多细心的姑娘,"卢华侨说。

"多般配的一对啊,"露露接着说。

她的确想得周到。陈超也想到声音是不是太响了。他不想听到他的新邻居们表示抗议。

有些曲子是慢两步的,他们不费力气地跳着,任凭乐曲像起伏的波浪那样在他们周围拍打。光着脚丫的王枫,轻快地旋转着,丝丝缕缕的秀发擦过他的鼻尖。

当又一支曲子响起的时候,陈超想要采取主动,由他领着来转圈。但是这来得有些突然,她朝他倒了过来,他从头到脚都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轻柔而富有弹性。

"我们得走了,"卢华侨在这一曲结束后说。

"我们的女儿要担心了,"露露附和道,顺手拿起她带来的那口紫砂锅。

卢氏夫妇的决定有些突然。很难相信半个小时前卢华侨还口口声声称他自己晚上要体会一下做个真正华侨的滋味。

"我也最好走吧。"王枫说着,从陈超的臂弯里退出来。

"不行,你必须得留下。"卢华侨使劲地摇着头说。"参加一个庆贺乔迁之喜的聚会,客人们一起离开是不礼貌的。"

陈超明白卢氏夫妇为什么要离开。卢华侨自称是个阴谋家,似乎能从善意的鬼把戏里寻到不少乐趣。

王枫并没有执意要跟他们一起走,这让陈超觉得惊喜。她换了盒磁带,一盒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他们彼此又拥在了一起。他能感觉到她T恤衫后面的那份柔软,他的下巴不时擦过她的发际。她身上散发着栀子花的香气。

"你闻上去很香。"

"噢,是我丈夫从日本给我寄来的香水。"

想到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在跳舞,同事又想起她在日本的丈夫,这给陈超添了一份紧张。他踏错了一步,踩到她光着的脚趾上。

"对不起,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没有,"她说。"实际上,你不会跳,我倒觉得挺好的。"

"我下一次争取做个好一点的舞伴。"

"只要做你自己,"她说,"就像……"

风停了,花布窗帘不再飘动。月光洒了进来,照亮了她的脸庞。这是一张年轻的、充满生气的脸。那一刻,在他的内心深处,好似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我们可不可以再来一遍?"他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陈超一惊,看了看墙上的钟。他不情愿地松开王枫的手,拿起电话。

"是陈队长吗?"

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 ,但那声音好像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他耸耸肩,"是的,我是。"

"我是于光明,向你报告一起谋杀案。"

"怎么回事?"

"在蒙州西面的一条河浜里发现了一具女性裸尸。"

"我……我马上就来,"他说。这时,王枫走过去关掉了音乐。

"也许没有必要。我已经查看了现场。尸体马上就送去停尸间。我只是想让i知道我去过了,因为当时办公室没有其他人,而且我也找不到你。"

"没有关系。尽管我们是专案组,其他人不在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有所反应。"

"明天早上我会写一份更详细的报告,"于警探说完,又加了一句多少有点迟到的抱歉,"如果我打扰了你和你新房子的客人,那就对不起了。"

于光明一定是从电话里听到了房间里的音乐。陈超隐约觉得他的话里有些嘲讽的意味。

"没关系,"陈超说,"既然你已经查过了现场,我想我们可以明天再讨论这桩案子。"

"好吧,明天见。希望你在新房子里玩得开心。"

于光明的话里明显带着嘲讽,陈超心里想。然而,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但还没有从局里分到房子的同事,有这样的反应是能够理解的。

"谢谢你。"

他转过身,看见王枫站在靠门口的地方。她已经穿上了鞋。

"陈队长,你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了。"

"又是一桩案子,但是已经有人在负责了,"他说,"你不必急着走。"

"我最好还是走吧,"她说,"已经很晚了。"

门打开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

透过过道里的窗口,可以看见她身后漆黑一片的马路。他的身后是信访件,在雪白的灯光下,亮堂堂的。

他们在分手前握了握手。

他走到阳台上,但是没能看到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只听见一阵小提琴声,从马路拐角处一扇敞开的窗户中传来。李商隐《锦瑟》中的两句诗一下子从他的脑海中弹了出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是位令人难以捉摸的唐代诗人,以晦涩的诗句出名。这首诗当然不是真的在写一件古乐器,为什么突然间这两句会冒了出来,陈超自己也不明白。

是因为那桩凶杀案?

一个年轻的女人。红颜早逝。断了的弦。消失的音乐。逝去的生命。

或者是一些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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